黄宗英:别提赵丹
她是世人瞩目的“黄宗氏”兄妹中惟一的女性。
她不足9岁就曾在父亲供职的青岛电话局业余演出中扮演秋瑾的小姑,15岁半,她投奔大哥到上海当演员;23岁她嫁给了名演员赵丹,57岁时她随作家代表团赴藏,写出了蜚声文坛的报告文学《小木屋》,58岁的她接受深圳一家公司之聘出任经理;65岁她在央视《望长城》外景摄制组度过生日;赵丹离世13年后,68岁的她与“二哥”冯亦代结了婚,73岁时她坐在北京中医药大学教室开始“我的大学”……
她就是演员、作家——黄宗英。
虽然她总是自称“业余作家”,她的文字却是出版社手中的宝物,正如《上了年纪的禅思》(中国艺术家自述丛书)一书的责编戴东所感叹:黄老的书也神了,虽是说的陈年往事,却那么受人欢迎,我们的书还没面市就有数不清的读者打电话来询问,等着与她的文字见面。其实说怪也不怪,黄老文如其人,纸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鲜活,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……
7月1日午后,天下着小雨,在京郊的一处整洁宁静的居民楼里,我与黄宗英比肩而坐。屋子有些暗,人的心情却是明朗温暖的,因为沙发上端坐着那位美丽的白发妇人,79岁的她一脸黄氏家族特有的微笑。她慈爱地认真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,一开口,声音圆润动听,丝毫没有老态。
第一次,我没有以记者的身份与“对话者”进行问答式交流,好心的戴东怕病养中的黄老忌讳见记者,又多次听到我说想采访黄宗英,只好让我以模糊的身份随他们中国文联出版社一起为黄老送样书。其实之前就知道黄宗英曾有言:我怕应酬、怕被采访、怕出来拍照、怕又叫我不带戏上电视被胡问一通。仿佛我这辈人活着的功能只剩下回忆。我坚持,演员出场就得露绝活儿,否则等于自杀。
这也是我惟一没准备采访提纲和笔记的采访,其实准备有什么意义?戴东说黄老最多给来访者的时间是15分钟。而那天的结果是,我们聊了一个半小时,黄老的精神也由有些无力变得有了笑容。最后老人终于发话了:走了走了,不说了。因为,我们的话题刚刚说到赵丹……
赵丹,那个“一生得罪了不少人,又人缘奇好”的艺术家阿丹,如黄宗英所说:中国已经产生、还会再产生十分出色的艺术家,举世无双的艺术家,远远超过赵丹的艺术家,但中国不可能再产生赵丹。赵丹就是赵丹!李冰
相伴32载,赵丹只为她画过两张画
黄老的小屋是一楼,客厅很大,却没多少多余的摆设。简单的拐角布艺沙发,正对的墙上是一幅四条屏的植物笔记,各种叫不上名目的花草纯用工笔描画而就,色彩清雅,线条极简洁细腻。“据说是法拉第的作品。”她声音极轻地说,目光中透着欣赏。
与赵丹相伴32载,赵丹只为她画过两张画,写过一张条幅。其中一张是用铅笔画成的黄宗英写生像,题为“娇妻”;其二是赵丹病逝前在医院为妻子画的寿桃,他记得那天是宗英的生日。条幅则是1979年黄宗英为赵丹写电视剧本《闻一多》时,他借闻一多座右铭勉励她“义所当为,毅然为之”。而赵丹又是个多产的画家,临终在上海住院期间就强忍剧痛画了一百多幅,这些画的拥有者多是医生、护士、洗衣工人、电梯工等。
黄宗英常说,阿丹的书画和我没多大关系,除了给他开支买纸笔颜料的钱,就是每回出门前,给他磨一大瓶墨汁,还在瓶子上贴一小纸条:“临行细细磨”。夫妻情笃,每次宗英拎起行囊走天下前还会私语下半句:莫怨迟迟归。而这三件作品我们都没能在客厅里看到,反倒是韩美林画的一幅盈尺见方的猴图,安静地挂在墙上,亦没有任何装裱。美林是赵丹好友,宗英并不曾认得,在赵丹离世几年后的一天,宗英借住某招待所,看见对面坐着一英俊男青年冲她微笑,饭后他把她拉到一旁说,“走,跟我去牵头牛。”到了房间看到满室的动物图,属牛的宗英才知他就是韩美林!“赵丹很早就说要俺给山东大嫂你牵头牛,这愿我怎么能不还?”说到这幅猴图,黄老一脸灿然且顽皮的笑,“这张是我扣下的。”
患上脑栓塞,不能怪高原
虽不愿多见生人,既然来了,黄老又止不住地热情招呼,让大家喝事先就凉好了的茶水,并戏言冰茶。茶几上是一张事先她手写的纸条:多发性腔隙性脑栓塞。1994年5月1日从五千米高原下来昏迷两天两夜,醒来坚持行进至6月1日返回,一个月后落下病痛——高原反应不全症,至今已达十年。字迹仍是隽秀不俗。我们猜测,因出院不久她不便每次都向人解释,就写下来权当自己病况说明。
黄老伸出手掌让我们看,上面的微血管都曲张为若干小段,她戏言之为“大花苞”,因血液只能缓缓淤游,四肢的麻痹和疼痛不时会袭来。“这种曲张如今全身都有了,今天还算好的。止疼药不能老吃,对肾不好,有副作用。没别的好办法,就得多休息。二十多岁的人可能还可以缓过来,我七十多岁了,血管本身也在不断硬化。如今的感觉就是一会儿一身汗,一会儿冷的不行,也许有办法,我也吃了不少中药,用处不是很大。”
同去的编辑永颜问:“黄老,去了西藏,落下一身病痛,后悔了吗?”“不后悔!”她干脆地答道,并特意强调,“我不能说是高原让我病成这样,因为高原还得有人去呢。”
有人说,黄宗英的晚年经典面貌特征有三:一头雪白的短发,一口整洁的牙齿,一脸细腻平滑的皮肤。当她那开朗乐观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浮现时,没人不会惊羡她的高雅风度。保养这么好的秘诀是什么?她笑了,“就是不管它,不去想它。”73岁那年她开始圆大学梦,早上五点就起床,一碗锅巴泡饭,几块萝卜干匆匆下肚就直奔学校。“我把做美容的钱省下来打车了,‘二哥’也支持我上学,还鼓励我说,感觉自己笨的人不笨。”
默默忍受身体苦痛,喜欢看大片儿
问及每天的生活安排,黄老的神色有些黯然,虽然端正地坐着,声音却低下来了。“六点多钟就起来了,起不来也起,先打开电视,山东教育台各式健身的节目挺多,我扶着凳子跟着动一动,一会儿全身热得出汗一会儿又凉透了。六点半听一听英语,只是为了锻炼大脑以防老化,记不住几个单词,然后吃点东西,睡一小会儿,再起来找张儿子送我的碟看看。”
当47岁的父亲病逝时,宗英只有9岁,因为没过50岁,黄家从父亲供职的电话局没能拿到一分钱家属抚恤金。黄家共有四男三女七个孩子,宗英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弟弟。9岁的她开始站在砖灶前的小凳子上去拨拉炒勺里的菜,她掐豆角、拣煤渣、灌开水,更要织毛衣、糊袼褙、补袜子,不仅做着,她还高兴地做着。由于家境清贫,又面临着失学,15岁时就提亲者众,对方总是一口气说出男方可提供的一系列条件:供读书留洋、赡养母亲和弟弟……宗英对此却感到羞辱,“我虽然喜欢童话《灰姑娘》,却怀疑灰姑娘嫁给王子以后会不会真的幸福。”她初中一毕业就跑到上海滩投奔大哥黄宗江,丢掉阔太太梦而自愿成了个穷艺人。
因为与赵丹合演《幸福狂想曲》,黄宗英成了赵太太,风雨同舟32载。文革期间,赵丹被关进监狱长达五年,黄宗英带着孩子们提心吊胆地等着。她自己也被下放到干校,她挑长担、耘稻、筛麦子、厩肥样样精通,她甚至创下过一顿吃六两面条外加两个馒头的纪录……天生的乐观让她无所畏惧,被工宣队的人骂哭了,“咽一口热水瓶里放了四天的剩水,掖着三本书去菜地,我熟练地抢救被钻了心的卷心菜、花椰菜,菜叶儿菜心儿抢着和我说话,我忘了一切。”
如今这位能干好强的女性,却只能默默地坐在那儿忍受身体的苦痛!她告诉我们,她最近看的大片是《安徒生的故事》和《柴可夫斯基》,“棒极了!”
照片被烧光,一毛五买回黄宗英画片
黄宗英非常喜欢树,还写过一篇题为《人·树·天》的文章,说的是赵丹落实政策后被允许为家人看一套新住处,走到门口看到楼下一株大松树时就愣住,观赏半晌后说,“好,这棵树长得太好了。行啦。”宗英说你还没看房子呢,他答,“有这棵树就行。”于是一家人搬了进去。而走南闯北的宗英更是喜欢树,无论是西藏冰峰雪岭上的云杉,还是南海边的木麻黄,还是与百姓人家作伴的杨树榆树大樟树她都喜欢。“现在如果身体允许,我会勉强到外面散步,你们看到了,这儿是一棵树也没有,我就一个灌木丛或一个半灌木丛地走着,有时走到半个就走不动了。”
看到摄影师拿出了相机,她笑了,“早知道你们要照相,我该提前化化妆。”她说别看她的书里用了很多生活照作插图,可手头真的没几张自己当年的旧照,原因是文革期间作为反动家庭,所有照片和底片都被没收,由江青亲自看着烧毁。
“山东教育出版社要出一本黄氏兄妹照片集,包括宗江、宗洛和我的,其中收入的都是朋友们当年的藏品。姜金城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收集我的照片,《赵丹魂》也是他写的。刚刚又来了封信,你们看。”
黄宗英说,如今看到的许多照片都是从档案馆等地找到的。
黄老又笑眯眯地讲了一则趣闻。那是1978年左右,一次她去昆明,看到路边有卖明星画片的,“我一看有赵丹、白杨的,再一看又看到我自个儿的了,那个卖画片的人头也不抬地说,‘黄宗英儿,一毛五!’”这话经她用云南话学出来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“后来一个外国朋友听我说起后立即说‘一毛五我买了’,得,他收起来了。现在再说这些很心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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