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5点多钟,录了七八个小时口供后,女生们又被塞入警车,带到当地的医院验伤。医生边检查女生的身体,嘴里边骂骂咧咧:“这个畜生,怎么能对娃儿们干这种事,叫她们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!”
验完伤,家长们想要急切地知道结果,却被医生断然拒绝:“上面吩咐了,结果现在不能给你们看,只能给领导看。”
“这就是典型的内地处理该类案件的程序和方式,我们仅是从成人的角度一厢情愿地去做,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实际感受。”龙迪无可奈何地笑笑,反问道,“但是,当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环节都演变为一种伤害,我们是否应当重新审视自身的文化?我们的儿童司法保护制度与程序是否合理?”
而且,在造成被侵犯儿童“二次伤害”的过程中,媒体报道也经常有意无意地起到负面作用。
龙迪曾亲眼目睹某家电视台采访一个遭受性侵犯的女童,记者让女童对着镜头,回忆当时发生的场景。女童满脸涨得通红地说:“我不敢说。”
“说吧,没啥事。”那个记者顺口说道。
“你凭什么信口开河地说‘没啥事’?!”说到这里,原本倚在沙发上的龙迪猛地挺直了腰,激动地说:“这个记者根本不知道,多一次回忆,就是对孩子多一次伤害!”
还有一些媒体,在曝光儿童性侵犯的案件后,总要贴上“耻辱”的标签。曾有一家电视台的解说词是:“伤害是永远的,对孩子的身心摧残,无论我们采取多少补救措施,都无法挽回,无法弥补”;另一家南方大报在揭露一起幼女性侵犯案件后,甚至称:“女孩被打上了‘永远耻辱’的标记。”
龙迪说,这类关于儿童性侵犯的报道,就是传统观念的载体和复制者。正是因为媒体不断强调这种“无法挽回,无法弥补”的贞操观,使受害女孩不敢说、家长不敢报案,令施暴者屡屡得手,有恃无恐。
在龙迪看来,如果相关部门处理妥当公平,这一类涉及未成年人隐私的案子,根本就不需要媒体的介入。媒体的操作确实有自己的规律,“但起码来说,媒体从业人员需要接受有关专业训练,更深入地了解儿童性侵犯的现象,以及报道的尺度和方向。”
我会告诉她,她没有做错任何事。无论发生了什么,她永远都是爸爸妈妈心中的天使。
2005年,龙迪博士毕业,回到北京。随后,她被北京理工大学聘为副教授,担任社会工作系的副主任。“儿童性侵犯”仍是她其中的重要课题之一。
刚从香港回到内地的那段时间,龙迪觉得两地的落差“实在太大”。如今,她却认为这种简单的对比“没有意义”。她最大的愿望,是在国内探索并培育多部门跨专业合作的干预团队,在充分理解中国社会特定的背景和文化基础上,对各部门相关人员进行培训,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:“不要让受到性侵犯的儿童,再受到第二次伤害。”
当听说眼前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女性,正在研究如此敏感的课题时,大多数认识她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会一脸惊愕地问她:“你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?”龙迪也戏言:“我已经和人解释了一万多次啦。”
尽管看上去心态轻松,但龙迪坦言,每次进入现场前,她还是会莫名地心烦,有时还会找借口,推延进入现场的时间。她甚至一打电话就开始紧张地深呼吸,碰到占线,她就觉得“松了一口气”,甚至会安慰自己“不是我没打,是打了没人接”。
虽然已经无数次接触过遭遇性侵犯的儿童,但每一次访谈的初期,她都非常紧张,“接触的案例越多,我越怕伤害孩子,就越不能自如提问了。”她无可奈何地笑道。
数年来,龙迪接受媒体采访邀约时,都要以“是否对受害儿童及家庭有帮助”为准绳,因为“每公开一次,对相关的孩子和家人都是一次伤害。”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前,她也“约法三章”:不能在报道中透露任何曾参与她研究的家庭的具体信息;尽量淡化儿童性侵犯的细节;在某些时候,她甚至连例子都不愿意谈。
尽管平常工作繁忙,但龙迪会尽量抽出空来,静心陪伴家人,尤其是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。龙迪说,每当看到女儿纯真的笑脸,自己就会想起那些遭受深重苦难的家庭,“我必须做点什么,否则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孩子,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。”。
“那么,假如有那么一天,您的女儿遭受了性侵犯,您会怎么做?”曾有人这么问龙迪。
“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搂住她。”龙迪微笑着伸出双臂,搂抱空气,仿佛女儿就在怀里,“我会告诉她,她没有做错任何事。无论发生了什么,她永远都是爸爸妈妈心中的天使。” |